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”三尺讲台外,是老师用一生的目光织就的星河。那些藏在批注里的墨迹、递到手中的书籍、转身时的叮嘱,都成了光阴的种子——在未来的某日,突然抽枝,让平凡的我们长出超越平凡的勇气;在人生的旷野上,为我们标出无限可能的疆界。教师节来临之际,致敬那些用目光温暖岁月、以智慧点亮人生的师者。
文|李晓
夏天的一个傍晚,我正呆坐在阳台上看云,突然接到一个电话,是宋老师的声音:“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,我前不久去做了白内障手术,现在能够看书了,你又出书了吧?”
我嗫嚅着,又诚实地回答:“像我这样的小作者出书比较难,再说,现在很多人都刷短视频了,哪有闲心看书?”电话里依然是宋老师能量满满的声音:“我眼睛好了,也很少看短视频,这个月我准备把张宏杰的一本历史书读完,你还是要相信文字的力量。”
宋老师的话,让我感到好生惭愧。这一生,选择以文字为业,大多是因自己别无所长,性格软弱而执拗,只能向内求索,将文字表达作为自己的出口。
今年87岁的宋老师,是我的高中历史老师。当年我的历史成绩并不好,与他深度交往,还是一次历史课上,我埋头看金庸的小说,宋老师其实早就发现了,但他出于爱护我的面子,没有当众制止。下课后,宋老师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,掩上门,同我谈心。他说:“我知道你想当作家,从事文学创作,多学一些历史,今后用处大。”
自那以后,我在历史课上专心起来,高考时历史得了高分。
但,我高考还是落榜了。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沮丧与不甘之后,我准备拿起堂叔为我在小镇铁匠铺子里打的锄头、镰刀,一辈子匍匐在土地里求生。
那年秋收时节,49岁的宋老师让一个同学引路,来到我在山村的家,送给我一套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。他说:“你要向孙少平学习,就是在村子里种庄稼,也要种好。”
在这本书的扉页上,有宋老师写下的勉励之语:“人的生命力,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强大起来的。”那是摘录书中的一句话。宋老师的小楷字迹,干净清朗。
那天,母亲做了一顿农家饭招待宋老师。临走,宋老师突然摸出10元钱,说是中午的伙食补助。母亲急了,说:“宋老师,你是我家娃娃的老师,你来看他就很不容易了,这伙食费,绝对不能收。”
宋老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,他说:“我听乡里的干部讲,他们到群众家吃饭,都是要付伙食费的,这习惯好,我得学。”
我和母亲送宋老师到山崖边的小路上,他再次回头鼓励我:“你得向孙少平学习!”望着身材矮墩墩的宋老师消失在山崖下,我趴在一块山石上,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石头上。
第二年春天,我通过考试去了一个小镇工作,最初的工作是单位出纳。
到小镇去之前,堂叔郑重地对我嘱托:“侄儿,锄头不能丢,镰刀也还给你留着,在镇上混不下去了,再回来种地,现在科技发展得快,稻子亩产量越来越高了,只要人勤快,饿不死人!”堂叔又鼓励我说,村上已经有3个万元户了,假如你不走,你就是第4个。
我在镇上工作的消息传到了宋老师那里,他从教书的县城兴冲冲地赶来,直接找到我在镇上的办公室,一进门就朗朗大笑:“你看你看,我说要你向孙少平学习,你真学了,给我这个老师争了气、争了光!”
那天中午,我请宋老师到镇上一家馆子吃饭,宋老师说:“这个饭我去吃,我也不给生活费了。”来到馆子里,宋老师或许是担心我工资低,自作主张点了三个价格较低的菜。
吃完饭,我和宋老师来到小镇的老桥边合影,我们肩并肩站在老桥上,小镇摄影的黄师傅见我一脸严肃,不停地催促我:“笑一个,笑一个。”
照完相,我正准备把宋老师送到车站,他突然拉住我的手,说:“你不用送了,你工作的这个镇子我感到很不错,我想一个人去逛一逛。”我知道学历史的人都爱独自沉思,便依了宋老师。
那天下午,正是单位发工资的时间,工作人员依次到我所在的办公室领工资。等我忙完工作下楼,只见宋老师正从单位大门出来,他笑眯眯地说:“我还没走,又在你单位看了看。”
宋老师把我带到单位大楼边的黄葛树下,告诉我实情,他特地去找了我所在单位领导谈心,希望领导多帮助我,多关心我的成长。宋老师的这个行为,让我顿感尴尬。
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我:“我和你们单位的领导谈了心,他说你这个年轻人没啥不良爱好,就是整天猫在办公室里写诗。你们领导问我,写诗算不算不良爱好?我回答他,写诗不是不良爱好,而是高尚的行为。”
宋老师离开小镇前,再次回头叮嘱我:“安心在镇上好好工作,不要老想着去县城文化馆,这里有你的前途!”
在我20岁那年的秋天,我在黑龙江加格达奇一家地区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散文,那家刊物所在地是祖国的最北方,莽莽苍苍的黑森林让我心驰神往。我把杂志给宋老师邮寄了一本,宋老师从学校办公室打电话到镇上,他高兴地说:“好啊,好啊!”
三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,我还在当年这家单位工作。时间,以大象一般笨拙的缓慢步态,又似白驹过隙的匆匆身影,将我推至天风浩荡的中年岁月,炉火疲惫,灰烬满地。其间,我出版了三本小书,都是最先送给宋老师。宋老师在家里那把破了洞的旧藤椅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,并在书页里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与修改,这是他保留多年的批阅作业的教师职业习惯。
去年秋天,高中同学小聚,大家把颤颤巍巍的宋老师簇拥在中间合影留念,他还是当年的模样,大鸟一般呵护着我们这些中年“雏鸟”。
那天,我告诉宋老师,我父亲已在三年前的秋天远去了。宋老师感叹说,你的爸爸,多好的一个人啊!
那年,在小镇,父亲曾与宋老师谈心,忧郁的父亲说,我这个娃娃啊,就是内向、不合群,这辈子好歹求了一个饭碗。宋老师对我父亲说:“老李,你要相信你这个儿子,这辈子能求自己的衣食,还能写点文章。”父亲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这么多年来,宋老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、目送着我,我已经把宋老师悄悄安放在自己的亲人行列,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。此生为师,此生也是亲人一样的凝望与祝福。
(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,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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